袁枚诗学的历史意义及对清代诗学的 蒋 寅 一、对学人诗的反思 袁枚性灵诗学在乾隆后期的广泛影响,使当时诗坛无论是推崇者 也好,排诋者也好,都不能无视它的存在。它鲜明的独创性与反传统 色彩,更形成后世截然对立的正负两种评价,这在王建生《袁枚的文学 批评》中已有详细列举(王建生《袁枚的文学批评》第五章“当时人及后 人对于袁枚和他的文学批评的批评”)。现在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袁 枚诗学在明清诗论史上的意义。 日本学者松下忠曾从补古文辞格调说之短,救、竞陵派矫枉 过正之弊,弥缝神韵说的弱点三个方面概括袁枚诗学的历史意义,认 为三家诗说的对立到袁枚这里趋于缓和,形成交汇融合的特征(松下 忠《江户时代的诗风诗论》,范建明译,学苑出版社2008年版,第864 页)。学者思考袁枚诗学的时代特征,认为明代以来的宗唐 派诗学到沈德潜是一个结穴,主宋派诗学到翁方纲是一个结穴,无论 是宗唐还是主宋,都是趋古,而袁枚则跳出了宗唐主宋的樊篱,其审美 趣味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从古典诗学的立场看,袁枚诗学有其俚俗色 彩,是对古典诗学主流精神的一种叛逆,其思想倾向及审美趣味显示 出古典传统的蜕变,但还不属于近代的范畴,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近 代性,是古典到近代的过渡(《清代诗话研究》,第781页)。尽管 这一论断很给人启发,但我还是觉得袁枚诗学是有划时代意义的。他 第419页),从后设的角度或许也可以这么看,但如果回到历史过程 中,则袁枚与沈德潜的交锋只能说是虚晃一,略比划两下就收手了。 他清楚风烛残年的沈德潜已不足以成为他的对手。所以到乾隆五十 九年(1794),高密诗人李宪乔“忧近今诗教有以温柔敦厚四字训人者, 遂致流为卑靡庸琐”,希望袁枚与他一起挺身而出,共挽狂澜时,袁枚 根本不认可他的想法,说:“夫温柔敦厚,圣人之言也,非持教者之言 也。学圣人之言,而至庸琐卑靡,是学者之过,非圣人之过也。足下必 欲反此四字以立教,将教之以北鄙杀伐之音乎?”在袁枚看来,诗教本 身并不错,只不过被一群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他最担忧的是,“近今 诗教之坏,莫甚于以注疏夸高,以填砌矜博,捃摭琐碎,死气满纸。一 句七字,必小注十余行,令人舌绊口呋而不敢下,于性情二字,几乎丧 尽天良。此则二千年所未有之诗教也,足下何不起而共挽之?”(袁枚 《答李少鹤书》,《小仓山房尺牍》卷八,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5 册。又见李宪乔《与袁子才论诗教》,《山东文献集成》第三辑,第47 、一 册)时已七十九岁的袁枚,亲历乾隆诗坛由格调诗风渐趋于学人诗风 的转变,对乾隆后期流行的以考据入诗的风气深恶痛绝,以为力摒这 仨 第 ∞ 期 种习气才是挽救诗教的当务之急。当时学人之诗的代表不光有翁方 纲等一批京师达官,还有厉鹗等活动在江浙一带的浙派。学界都认为 袁枚对“夫己氏”的批评是指翁方纲,却很少意识到袁枚对浙派诗的不 满。《随园诗话》提到其乡人的浙派诗,从来都没有好评。如卷四言: “陆陆堂、诸襄七、汪韩门三太史,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 诗,读之令人不欢。”(袁枚《随园诗话》卷四)所以当李宪乔复函挑明前 札是针对沈德潜而发时,袁枚更觉得很无谓:“当归愚极盛时,宗之者 止吴门七子耳,不过一时借以成名,而随后旋即叛去。此外偶有依草 附木之人,称说一二,人多鄙之。此时如雪后寒蝉,声响俱寂,何劳足 下以摩天巨刃,斩此枯木朽株哉!”(袁枚《再答李少鹤尺牍》,《小仓山 房尺牍》卷十,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5册)相比赵执信之于王渔 洋,落水狗勿打固然是袁枚宅心仁厚之处,但根本在于,他认为学人诗 才是一代诗运隆替所系。近日诗教之坏的焦点——“于性情二字,几 乎丧尽天良”意味着明代以来流行的“诗以道性情”之说已失去规范诗 歌本质的力量,“性情”概念更是已陈之刍狗,毫无内涵的空洞概念。 因此他重新拂拭“性灵”这一同样古老的概念,以取代“性情”。从这个 瑟 意义上说,袁枚与乾隆前期的性灵派诗家,虽然都用性灵论诗,基本观 念相通,但两者所处的诗学语境、所面临的对立面是不一样的。后者 面对的是神韵诗风和格调诗风,而袁枚面对的却是翁方纲代表的学人 诗风。袁枚的性灵诗风应该比学人诗风兴起得更早,但《随园诗话》作 为性灵派的理论总结,写作、出版却远在学人诗风兴起之后。它于乾 隆五十五年(1790)刊行十六卷本,五十七年刊行补遗四卷,嘉庆元年 (1796) ̄,J完补遗八卷,直到袁枚下世后家人才陆续刻成二十六卷足本 (黄一农《袁枚(随园诗话>编刻与版本考》,《台大文史哲学报》第79 ^ 总 第 一 Co 期 V 其 对 识 年 为 则 考 刊 论 学 学 何 诗 最为得中”(何承燕《春巢诗钞》自序,嘉庆二年刊本),应该代表着诗坛 相当一部分作者和读者的看法。当时及后来拥趸及响应性灵说的著 名诗人,王英志先生曾举出蒋士铨、黄景仁、李调元、陈文述、宋湘、法 式善等人(王英志《袁枚》,《扬州大学学 ̄gL))2000年第3期;程美华《乾 嘉之际诗风的异动——一以孙原湘与袁枚关系为例》,《安徽大学学报》 2011年第4期),这里还可以补充杭世骏、程晋芳、洪亮吉、张问陶、方 薰、吴文溥等。王文治也被袁枚引为论诗同调(袁枚《随园诗话》曾再 三引述王文治论诗语,其中“诗称家数”一则,袁枚举同叶燮语相提并 论,最见其见解共鸣处),虽然他形诸文字的议论不多。事实上,并不 是所有的性灵派诗人都像袁枚这样喜欢宣扬自己的诗歌主张。比如 胡天游就绝口不谈诗,偶为人作诗序,也只是叙交谊,从不标榜其诗歌 85 观念,但这不妨碍他以性灵派的作风来写诗。又如程晋芳,洪亮吉称 其“性灵句实逼香山”,但他也只承认己诗“多平易近情语”(程晋芳《卧 云山人诗序》,《勉行堂诗文集》,黄山书社2012年版),并未提到过近 似性灵的概念。 f'-D 、一 芷 第 ∽ 其实在许多时候,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根据某个诗人是否言必称性 期 灵来判断他是否属于性灵派。正如前文提到的,性灵派和格调派的差 别在于论诗立场的破与立,凡论诗必诫人应如何如何的多为格调派, 而论诗诫人无须如何如何的多为性灵派。如陶元藻《凫亭诗话》卷上 云:“余生平最不喜回文、双声、叠韵等诗。盖作诗者词以就意,故能自 抒己见;若此等诗,皆以意就词,则必不能畅所欲言,而性灵晦矣。”又 云:“学江西勿就,必槎橱不材;学西昆勿成,必恒仃难化。吾劝作诗 者,只须就A己本色写去,到得佳处,亦无不传,何苦别求宗派。”(陶元 藻《全浙诗话》附,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册)这都是诫人作 诗无须如何如何,即便他不提性灵二字,也知道是性灵派。陶元藻是 袁枚很欣赏的诗人,《随园诗话》再三称道不置,程晋芳也许其诗“出语 必自己,雕刻万物情”(程晋芳《邗上酬陶篁村六十韵》, 勉行堂诗文 集》),视之为性灵派同道是不用怀疑的。又如桐城吴询,其《画溪草堂 论诗》谓“做文字而无本者非也,做文字而必求有本者亦非也”;又谓不 读书不可为诗,然“读书万卷而不识一破字,则下笔必有魔”;又谓论诗 忌遭学气固非也,然如《击壤集》又过矣。这都很像袁枚,持论不执一 偏,力破执著之见。至于说“观饮食男女之情,可以知王道之本;听草 瑟 一 野鄙俚之曲,可以悟正始之音”,“宋人知诗言志而不知歌永言,唐人知 永言而言志则未足,故日正心诚意者,诗之命脉也;风雨露雷者,诗之 鼓吹也;饮食男女、或歌或泣、愚不肖之性情话言,皆诗之妙境也”(吴 询《画溪草堂论诗》,《画溪诗集》附,乾隆刊本),更清楚地表明了他的 性灵派立场。 谈到袁枚对乾隆诗学的影响,除了性灵派内部外,还有两个很重 要的群体与他密切相关,但历来的研究者都未予注意。一个是高密诗 派,一个是桐城派。高密诗派之出名,首先与袁枚对李宪乔兄弟的表 一 总 第 一 (o 期 V 彰有关,这个问题在后文论述高密诗派时将专门讨论。桐城派表面看 来与袁枚关系不大,姚鼐的诗学观念似乎也与袁枚异路,但我们不能 、一 忘记,姚鼐是为袁枚撰写墓志铭的作家,他们的关系会一般吗?近年 已有学者注意到袁枚和桐城派的关系(周新道《袁枚诗论初探——兼 生 第 ∽ 期 一 论与桐城派的关系》,《江淮论坛>>2001年第6期),这也是需要专门讨 论的问题。如果我们考虑到袁枚在乾隆后期无远弗届的影响,就可以 总 第 一 将一些看似无关的议论与袁枚的性灵诗系起来。但这需要广泛 的阅读,更深入地发掘史料。 三、对清代后期诗学的影响 (D 3 期 一 一个挑战各种流行学说并且与传统观念为敌的艺术家,最终通常 也会沦为后辈敌视的异类。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晚年,当属于新时代 的画家们众叛亲离纷纷弃他而去时,他却怀着喜悦和深深的满足说: “我的自豪仅此而已——当今这个新时代的人,以我为敌。”袁枚幸运 地没看到举世以他为敌的那一天。在他生前,除了一些正统文人对他 的生活作风有所不满,有些规劝甚至要给予某种制裁外,没有人否定 他的诗歌成就。其性灵诗学在乾隆后期更是风靡一世,就像郭绍虞先 生说的,“在当时,整个的诗坛上似乎只见他的理论;其他作风,其他主 张,都成为他的败鳞残甲”(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 社1979年版,第566页)。随着《随园诗话》的陆续刊行,袁枚诗学的 影响在乾隆末嘉庆初达到顶峰。近年学界已注意到,《随园诗话》一书 乃是清代版刻史上的一个奇迹,竟然刊行不久即出现翻印本。袁枚在 乾隆五十六年(1791)作《余所梓尺牍诗话被三省翻板近闻仓山全集亦 有翻者戏作一首》诗云:“自梓诗文信未真,麻沙翻板各家新。左思悔 作三都赋,枉是便宜卖纸人。”(袁枚《余所梓尺牍诗话被三省翻板近闻 仓山全集亦有翻者戏作一首》,《小仓山房诗集》卷三三)《诗话》补遗卷 三也提到,“余刻《诗话》《尺牍》二种,被人翻板,以一时风行,卖者得价 故也”(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三)。嘉庆九年(1804)即日本文化元 87 年,神谷谦、柏昶就根据乾隆五十七年刊十六卷补遗四卷本,重编《随 园诗话同补遗》十二卷,去行世仅十三年,可见行销、流播之速。道光 末李树滋撰《石樵诗话》,曾提到:“近Et诗话之盛行宇内,无如袁简斋 《随园诗话》,几乎家有其书矣。”(李树滋《石樵诗话》卷三,道光二十九 年湖湘采珍山馆刊巾箱本。按:书中曾记道光二十六年(1846)晤李湘 旦 企 第 ∞ 期 山事,知撰于道光末)晚清吴趼人所著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 25回也提到袁书是“人人都看见过的”。迄止清末,《随园诗话》至少已 刊行三十多种版本,另有多种钞本、改编本传世。其版本之多,在经书 之外,堪与《三国志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并列为清代四大畅销书 (王学泰《随园诗话趣谈:清代中叶畅销书趣谈》,《人民日报>>2010年6 月14日),无可争议地是清代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诗话。其影响不 只限于中土,也波及邻国。《随园诗话》补遗卷四已载朝鲜史臣朴齐家 以重价购《小仓山房集》,其性灵诗说也随之流传于朝鲜,对朝鲜诗话 产生一定影响(袁枚诗学对朝鲜的影响,崔日义《韩国朝鲜后期诗坛接 受袁枚诗学之状况》[《苏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一文曾涉及,可 参看)。 但同时袁枚也是身后遭受唾骂最烈的文人,钱钟书《谈艺录》曾专 门指摘清人对他的批评。凌廷堪《绝句四首》有云:“自怯空疏论转严, 儒林文苑岂能兼?不闻卢骆王杨辈,朴学曾将贾马嫌。”这是批评袁枚 鄙薄从事经学考订之±。戚孝标《祛惑》也有“人品不足齿,诗文亦何 蚕 论。况观所论著,无一究根源”的叱责(戚学标《景文堂诗集》五古,乾 隆刊本)。刘广智甚至曾撰诗话一卷专诋袁枚,见王昶《湖海诗传》。 此外像查梅史斥之为风雅罪人,谭献斥之为文妖,不一而足。就连一 生追慕袁枚的俞樾,《春在堂随笔》卷十论及袁枚纪游册,也很不以狎 亵为然,遑论他人?晚清朱庭珍概括袁枚性灵诗学流行的原因,说, 袁既以淫女狡童之性灵为宗,专法香山、诚斋之病,误以鄙俚 浅滑为自然,尖酸佻巧为聪明,谐谑游戏为风趣,粗恶颓放为雄 豪,轻薄卑靡为天真,淫秽浪荡为艳情,倡魔道妖言,以溃诗教之 ^ 总 第 一 (o 期 、/ 严正声明 近期多有热心读者和作者反映,网上有冒充《古典文学知识》 编辑部的在线投稿系统,并向投稿人收取不菲的版面费。对此,编 辑部严正声明:本刊没有委托任何组织和个人接受投稿,不设任何 在线投稿系统,本刊只接受纸质稿和gdwxzs1986@163.CO1TI的电 子邮箱投稿;本刊不收取任何版面费用,不论以何种形式收取版面 费、审稿费者,皆为假冒。对侵犯本刊合法权益的网站和个人,编 辑部将保留相关证据,并采取法律手段。同时提醒广大投稿作者, 擦亮眼睛,不要上当受骗。 《古典文学知识》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