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散文)

怀念母亲（散文）

作者：曾明山

来源：《安徽文学》2008年第07期

我手头有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大约是二十岁左右拍的，穿着一件有细碎花案的布衣，面颊丰润，明眸皓齿，灿若晨星，一头乌发瀑布一样流泻在胸前。母亲年轻时保留下来的照片很少，基本上毁于，这张是后来从亲人那里索回的。

看着母亲的照片，有时会想，青春真的易于流逝，倏忽之间，岁月让容颜老去，如草荣草枯，已是一秋。

母亲的一生，是最平凡的江南女子的一生。生命之消逝，不会有太多的人记得。但对她的儿女们来说，却是一生的记忆，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

生命的盛开是一朵花，蕴藏着梦想。对母亲来说，梦想在现实中破碎，饱受的是数不尽的风雨。这个过程没有欢笑，只有苦难。她承受苦难，却没有放弃，坚持让儿女们长大成人。这就是母亲的信念，惟一支撑着母亲的信念。

母亲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湘北小村，家乡毗邻长江，地形多为起伏的丘陵，山地之间为连片水田。前，母亲的家族在县城颇有影响，亲人中有两个毕业于黄埔军校，我的外公也在中为官，后被处决，后来平反。母亲幼时上过私塾，能识字，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她并没有想到时代风云的变幻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安逸的条件反衬出以后经受困苦的落差之大，这种未曾经历过的生活对一个人的摧残会来得更沉重。

母亲二十多岁时与父亲在兰州结婚，婚后变卖了陪嫁首饰资助父亲读大学。结婚照上，父亲微微地眯着眼笑着，幸福的感觉在相隔半个世纪后依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在兰州的日子，也许是母亲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后来父亲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湖南省衡阳市七一砖厂，在食堂煮饭，不久，家产被大火烧毁，不得不回到原籍。父亲下放后还做了些什么，年幼的我并不太清楚，他对农活是一窍不通的，典型的例子是放牛时，牛不吃草，却吃掉了一地的麦子。我小时候也跟随父亲看守过林场，记忆中，父亲总是喜欢唱一些苍凉的歌，然后就是拼命抽烟。我家附近种了很多烟叶，母亲把烟叶摘下来后，晒干，切成细细的烟丝，用纸卷成喇叭状。因为抽烟损害了肺，父亲后来患了很严重的支气管炎。在平反教了几年书后，于1981年初去世。

在父亲去世后，母亲抚养我们六个子女。在靠挣工分的年代里，母亲得下地劳动。在这方面，她比父亲强多了，很多农活都是她自己干。家里穷，没多少可吃的，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是南瓜和红薯，要一直吃到秋天，甚至是冬天，但母亲还是变着法子来改善我们的伙食，就算是南瓜和红薯，也会有很多弄法。用南瓜花和着面粉，过油后就是可口的食品。我们也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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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采野板栗做豆腐，雨后到大树根上采木耳，到山野里寻觅野菜，逢年过节农家的各种小吃，母亲全都会弄。

我对小时候的艰苦程度没有多少记忆。记得最饥饿的时候，我经常在父亲工作的榨油厂，吃榨干油后的油饼，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那时候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的衣服都是捡哥哥们的，穿在身上是浩浩荡荡，最难堪的是裤子，因为太过肥大，有时裤腰得打上几个结，衣服是清一色的蓝布。不管怎样，过年前母亲会给我们做一身新衣，自己染色，后来姐姐的衣服还会印上一些图案。对母亲和我们来说，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尊心受到的伤害。有一段时间，村人对我们相当歧视，有几件事，家人至今都不能释怀。一年寒冬腊月，村上水库的出水口堵塞了。这天我父亲刚好患重感冒请假在家，村长却一定要我父亲去疏通。父亲说请了假，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村长说，就是要整弄你，怎么着？父亲执意不去。后来是母亲默默地跳到冰冷的水中，疏通了出水孔。另外一次是五哥被人揪着耳朵去见我父亲，说五哥欺负了他家的宝贝儿子，结果把耳朵给扯破了。

在不看重读书的农村，我家是一个例外。再怎么穷，母亲都坚持让我们读书，这在母亲的信念里不是一个可以深思的难题。纵然这样，大哥却只读到了小学毕业，因为家里出不了劳动力，确实无法养活一大家子人。二哥读到高二时，父亲看到自己身体已然不行了，就让他顶了自己，做了民办老师。过了几年，父亲就去世了。父亲去世时一张遗像也没有，只能找了一张生活照放大。没有镜框，就用了五哥小学毕业考取全县第一名颁发的牌匾的镜框。三姐高中毕业，到当时县城最大的工厂做了工人。这时我们的家境已经有了好转。四哥考大学时选择的是军校，因为军校不用缴学费，每个月还有津贴。这时五哥也考上了大学，四哥就用他的津贴帮五哥，五哥平时还要出去打工赚点儿钱。我考上大学后，就主要靠五哥了。因为五哥当时去了改革开放的广东，收入较高。再后来，我也到了广东。几兄弟们基本有了稳定的工作，在县城建起了房子，我们从此离开了农村。

在我们村来说，我们几兄弟也许算是比较有出息的。村人说，这都是命，是天生的。我家世代读书人，就该出读书的种。小时候，父亲会召集我们一帮子小孩，教我们诵读一些古诗词，讲授古代的历史典故。父亲去世后，母亲操持家务，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什么做人的道理，在学习上也无法给予指导。因此，我们的成长完全是一种自由状态，母亲并不会给任何意见。母亲所做的，就是坚持让我们读书，并且筹集上学所需费用，这是最艰难的一件事。每年开学的时候，南京的伯伯都会寄钱过来，并且写信询问我们几兄弟的学习情况。现在，我们几兄弟对南京的伯伯、上海的舅舅这些在贫困时候给过资助的人都充满着感恩，每次出差到他们所在的城市，都一定得去探望。

母亲的晚年还是比较幸福的，因为几个儿子都有着比较体面的工作，惟一不如人意的是，几个儿子都天南海北，难得相聚。母亲除了二十多岁时去过兰州，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没出过远门。在母亲的晚年，我们几兄弟接她去了海南和广东，坐过飞机，也去了深圳的世界之窗和番禺的香江野生动物世界，这让母亲很振奋。母亲晕车，每次出来都得下很大的决心。我结婚和儿子出生，她都毫不迟疑坐了十几小时的车过来，并且帮我带了一段时间的小孩。她认为给我们带小孩是她作为奶奶的责任。我的小孩一直由外婆带着，因为语言不通和比较生疏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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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儿子并不十分喜欢让奶奶抱，这让她感觉到很落寞和内疚。我们本来想要母亲一直在广东呆下去，但由于母亲的身体已不好，坚持要回到老家去，母亲最怕的是万一在广东去世会火葬。回家以后，母亲患的脑血栓越来越严重，其间又跌倒过几次导致骨折。母亲患病的那两年，我经常驾车十六个小时穿越湖广之间的群山峻岭去看望母亲。看着母亲日益衰老，心中总是无限伤感。2004年正月，母亲与我们一起度过了最后一个春节，几兄弟各收拾行囊回自己的单位上班，正月二十五的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享年74岁，去世时身边只有大哥、二哥和姐姐。

母亲的葬礼是家乡最为隆重的。虽然，我们并不注重仪式上的东西，但我们想用这种方式最后一次向母亲尽孝。出殡的那天，整个小镇都弥漫在烟雾之中，家乡的和小镇的、镇长也来到了母亲的灵堂前祭拜。我们将母亲和父亲合葬在家乡的一个叫做肖冲的小山上，山上满是松树，到处滋生着芳香的兰草。松树是父亲的人生写照，而母亲一生清苦，她只是一株兰草，在人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散发着清香。在母亲的坟前，我点燃写给母亲的祭词，希望母亲在天之灵安息：

岁在甲申，月属仲春，上浣之一日。三湘苦雨，楚地含悲。不孝子女六人，谨怀沉痛致祭于故显妣曾母沈老孺人之灵前曰：草思春晖，子思母恩。执母之手，望母遗容，何忍相离，泪如泉涌。骨肉相连，生死相依，上苍何急，断吾亲恩。幽幽此恨，痛彻心扉！

追思吾母，生于湘北，家道殷实，熟识礼仪。年二十四，于归曾子。自此之后，艰辛倍历。我父贫弱，书生意气，父母早逝，孤苦无依。负笈他乡，求学兰州，节衣缩食，毕功两院。母以嫁妆，资其学费，婚后三年，加以右派，携妻带子，遣返故里。中心抑结，英年早逝。

呜呼吾母，世之贤妻，父承厄运，好言劝慰。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孱弱之躯，砥柱中流，历尽困苦，饱尝炎凉。吾母盛德，覆载邻里，常存爱心，无论亲疏。

呜呼吾母，哺子情深。育有六姊，五男一女，诗书传家，恪守不移。精心抚育，各皆成材。含辛茹苦，以至遘疾。其恩之深，不可斗量，其情之远，水不见长！

呜呼哀哉！彼长江之滔滔兮，犹儿之泪！洞庭之渺渺，皆儿心中之伤情！源水之长长，是吾母身归之路！湖湘之莽莽，是吾母魂安之所！彼苍天者，曷其有极！ 呜呼哀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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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后，我已很少回家乡了，也许，我将离家乡越来越远。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许多深夜，我不自觉地会梦到母亲，我轻轻地呼唤她，叫她“妈”，如同现实中的生活场景一样。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