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轻与瓦罐之重
(一)
那天晚饭我想喝粥。
到了南一食堂,看见排粥的队伍从东北角拖到西北角,又拐到西南,极雄壮地写成一个 “L”,正应了那句俗话,僧多粥少。
不过喝粥的念头不但没有打消,反而刺激得强烈起来。
耐心排着,排到前面还有三个人,粥没有了。排粥的队伍作鸟兽散。我不甘心,从南一食堂跑到南二食堂,没有打上粥不说,差点儿连饭也没打上。
生活中的沮丧,实在是由小事组成的,有的甚至不明不白。就在这时,我听见隔壁同学说,有人跳了楼。
大伙儿纷纷跑到楼道里问:“在哪儿,哪个系的?”
“南楼。不知道是哪个系,从四楼下来的。”那同学极潇洒地做了个飞翔的姿势。
我们飞跑到南楼,看见南楼下面并没有人围观,知道上了当,骂骂咧咧地上了楼,要找那同学算账。对门的同学说:“是有人跳了楼,在南楼阴面呢!”
跑到南楼阴面,看见一些人围着。挤到人群前面,见一些破砖头摆成半圆形,并没有死尸什么的,和前一次跳楼相比,失了许多兴味。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别人说那不过是有人搞的恶作剧,故意摆的砖头。人群陆续散开,每个人心里不免感到失望。
入学第一年,我们住五楼。暑假前,宿舍里热的像蒸笼,晚上一律光着身子,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个像沙滩上的鱼,张着嘴喘息。一天早晨,我无意中看见楼下躺着一个人, 只穿一条裤衩,其余都赤裸着,翘着腿很舒服的样子,就对刘伟说:“你看下边那小子,真凉快。”
刘伟扫了一眼:“这小子会找地方。”
刘伟看了,老戴和李明也看。老戴这人特别认真,趴在窗台上边看边琢磨,突然像烫了似地抖着手喊:“什么凉快,那是个死的,跳楼的!”
我不相信:“哪有光着身子跳楼的呢?怎么也得穿上点儿。”我记得小说,电影上自杀, 大多要装扮一下,显得庄严。
“那是另一种说法,现在的说法叫光着身子来,光着身子去。”刘伟说。
“那你死的时候,最好把裤衩也脱了。”老戴说。
楼下已经围满了人。有人把一张洁白的床单盖在死者身上,只露出一只张开的手。那手显得极为白净,玲珑,好象是索要什么,又好象是在奉送。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看见自杀。我久久地凝视着。验尸的时候,我拼命挤到前面,看见死者的嘴半张着,表情轻松自然,身体白净光滑,在翘起的那条腿的裤衩边上,有几根黑毛顽强地探出,仿佛仍然具有生命,不甘心束缚。我惊讶地注视着,不禁对他的安详产生了怀疑。
那天我陷在“死”的气氛里,一整天出不来。想不到现在看见并没有人跳楼,反而觉得有点遗憾。
回到宿舍,隔壁那位同学已经走了。受骗的人骂骂咧咧,骂完隔壁骂对门,骂完对门又骂南楼的人,恨他们并不真死,白白浪费这些人的热情。
老戴说:“你们这些人真是,好象真死几口子你们才满意。着什么急,明天我死,让你们看个够。”
李明说:“得了吧,就你那点层次,哪能干出这种事。”
“咱们宿舍的人都不行。”
“别说咱们宿舍,就是咱们学校,有几个够层次的,人家美院,一学期就跳了仨。”
“就是,咱们学校的人太土,净是从乡下来的,大部分还停留在寻求生存的阶段上。”
我边听边吃,吃完饭楞了一会儿,感到身上有些不对劲儿。一种预感使我再次跑到南楼阴
面。那里已经没有人。几块破砖头还那么摆着。我走到眼前,看见中间一块小石子上,有一滴血。我后背倏地升起一股寒流,感到后脑勺上有一缕头发奇怪地竖了起来,在风中抖个不停。
一口气跑到南四楼,看见左边一间宿舍里聚集着许多人,再看门上的号码,我傻了眼::是刘伟的宿舍。我像疯了似的打听:“刘伟呢? 刘伟呢?”
谁也不说话,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我揪住一个男生, 盯着他问:刘伟呢?刘伟呢?你倒是说话呀?
那人避开了我的眼睛。我终于明白,松开了他。
(二)
刘伟在我们宿舍住了一年。他搬走,还是因为出了跳楼的事。
上次那个同学是凌晨跳的。当时宿舍里没发觉。系主任敲开门问:“缺人不缺?”他们正睡懒觉,稀里糊涂地说:“不缺。”结果好长时间弄不清死者是哪个系的,害得其它几个系的领导也出了身虚汗。
以后就按年级分配宿舍,刘伟他们系都搬到了南楼阴面。我们从五楼搬到了二楼。
自杀好像有传染性。那个同学跳下去后,跳楼成为一个巨大的诱惑。无聊时趴在窗口上,往楼下看,脑子里会闪过一串镜头。我们常常被自己超众的想象力刺激得血流奔腾,脚底生热,
以为真正的幸福就在下面。
“还是那家伙明白,往下一跳,省了多少烦恼。”
“就是,我昨晚上还梦见他,比咱们自在多了。”
可惜都只是说话,并没有人真想步其后尘,用老戴的话说,不是不想死,是阳间的罪还没受够。死和苦难都是人生的诱惑,如果二者不可得兼,按照庄子的办法,只好舍死而求苦难了。
老戴这么说时,刘伟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大伙儿就说:我们每人都有理由自杀,唯独你没有,你的条件太优越。
刘伟的爸爸是省粮食厅。报上常说,在我们这个十一亿人口的大国,粮食问题始终是第一位的。掌管全省第一位问题的爸爸,每到放假,总是用“桑塔纳”或“蓝鸟”接他回家,弄得刘伟挺不好意思,羞涩地钻进轿车里向大伙儿招手,好像在说对不起似的。
不光家庭好,长得也出众。高挑个儿,浓密如漆的头发,再配上一对赵丹式的眼睛,迷倒了许多女孩子。我们刚入学时,他女朋友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没见他怎么伤心过,倒是常有女孩子哭哭啼啼地找了来。
后来老戴爱上了外文系的一个女孩子,被拒绝后悲痛欲绝,我们安慰他说:
“没关系,让刘伟治治她。”
刘伟也很讲义气:“交给我好了,我涮她一溜跟头再甩了她。”在情场上没有一番所向披靡的经历,会有这份自信吗?
可惜这个玩笑没开好。老戴这人太认真,朝我瞪着眼说:“你怎么不让他治治。”
我笑着说:“我没失恋。”
我谈恋爱,是从入学第三个月开始的。先是结识了法律系一位同学,那女孩子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倘若画人,须先画出他的眼睛……那段时间我看文学作品,特别注意对各种眼睛的描述,以为女孩子的眼睛超过了所有小说中描写过的女性。我想给她写封信,又有些胆怯,就找到刘伟商量。刘伟几句话就把我给否了:“那女的我知道,长得不怎么样。”
“大腿跟两条木头棍儿似的,显不出臀部来。”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刘伟就趴在窗户上,一个个地指点我看院子里的女孩子,哪儿该凸的没凸出来,哪儿该凹的没凹下去。我终于明白过来,对那个女的兴趣索然。
刘伟把我的欣赏提高了一个层次。从眼睛提高到了大腿,从文学提高到了实用。等到认识刘惠玲时,我所喜欢的女性形象,已经完全从纯情少女型过渡到了性感型。
刘惠玲是教育系的,人高马大,双腿极富弹性。遇上生人,总是垂着头,收敛起目光。不像有的女孩子,因为有几分姿色,就把眼睛荡来荡去。
按照刘伟的说法,这是教育系女孩子特有的优点。法律系的法制观念太强,外语系的过分;艺术系的太浪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唯有教育系的,将来要为人师表,大多都温柔娴淑。
刘惠玲这人心眼挺多,感情也细腻。刚谈恋爱时,我常常被她时冷时热的小把戏搞得晕头涨脑。多亏刘伟在背后指点迷津,才勉强应付下来。想不到我俩刚巩固,他却跳了楼。我躺在刘惠玲床上长久悲凄。刘惠玲把我的头放在怀里,安慰我说:
“你别伤心。像他那样的人怎么能活长久,别人十年干完的事,他一年就想干完。太不安分了。”
我暗暗以为她说的有一定道理。
(三)
刘伟是这种人,你在一千个人里面,也能立即认出他来。
刚入学时,我们满脑子印着高中老师的谆谆教诲:上学期间要专心学习呀,过早谈恋爱有害身心健康呀,把青春献给四化呀。刘伟却给我们讲《情爱论》,说:“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情。”还举出好多中外大作家大艺术家的爱情经历,把我们说得哑口无言,中学老师垒了五年的堤坝,轰然倒塌了。
我们开始带着女孩子出入公园,领略到爱的甜蜜时,他却对爱发生了深刻怀疑,成了虚无
主义者。一段时间,他开口必谈“性”,整天钻到弗洛伊德的书里,研究人的性意识,性行为。
晚上一熄灯,便给我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风俗,好象结婚多年似的。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我们一个个欲念横生,刘惠玲那段时间老骂我不是东西。
后来我们一宿舍的人都成了弗洛伊德的信徒。 他却开始信奉叔本华,尼采。他能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句子,整段整段地背下来。我们听了以为那是最好的哲学,就千方百计搜罗尼采,叔本华的书,可他却已经把兴趣转移到了老庄身上。等到我们开始读老庄时, 他已经一心想要经商赚钱了。
那会儿他周围聚集了十多个热衷于此道的同学,都路子野的不行。凑在一起,今天准备从郑州倒汽车,明天准备从秦皇岛贩海虾。
“我爸爸有个战友,在外贸部工作。他们外贸部搞了一批进口车,是日本货,比市价低一半,但没有车牌子。”
“那好办,买一辆报废的旧车,把旧车上的车牌子倒到新车上就可以了。”
“一辆能赚多少?”
“估计是这个数。”
“一万?”
“那倒三辆就可以了。”
“贩运棉花也行。这里的一级棉拉到承德坝上地区,一斤差不多能赚两块钱。”
“十斤二十,一百斤二百,一万斤就是两万,扣了运输费和工商税务管理费,也能挣一万五。”
“能销出去吗?”
“能,我们班有个同学,他爸爸是县供销社主任,包销。”
我们学校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哪个机关没有爸爸?没有叔叔?各行各业都有,实在是经商的有利条件。那段时间,刘伟的皮鞋“笃笃”地敲着地板,俨然敲着大富翁的节奏, 把我们一个个都敲得生了发财之心。我终于想起自己的大姑,在天津外贸部门工作,挺有路子,就兴冲冲地告诉刘惠玲说,可以从她那里搞到便宜货。刘惠玲泼了我一头凉水:
“你跟着人家瞎闹腾什么?”
我说:“这怎么叫瞎闹腾? 往大了说,也是对人生的一种探索。”
刘惠玲说:“你怎么能跟刘伟比,人家家庭条件好,怎么折腾也行。咱们分数考不上去,说不定就分配到了基层,到时候我可不跟你去县级中学。”
刘惠玲从小长在农村,看问题颇为实际,往往一句话能说中要害。等到后来,刘伟把生意
做的一塌糊涂,刘惠玲教训我说:“怎么样怎么样?要不是我劝你,看你现在怎么收拾。王惠就是这点不好,也不劝着他点儿,净由他胡来。”
刘伟刚入学时,身边有好多女孩子围着,像个王子。王惠的好友捷足先登,最先和刘伟一起出入。有时上街也拉着王惠。王惠不露声色,默默地通过女友把温暖传递给刘伟。刘伟被她这种独特的方式打动,不觉产生了亲近感。等到他和那女的分开后,从王惠眼里看到的,已经是明确无误的暗示了。
他大惊,急忙抽身退却。王惠也不纠缠,听任他和别的女孩聚聚散散。
几番更换后,刘伟认识了外语系的一个女孩子。她和刘伟同级,美丽灼人,入学不久就被男生们评为系花。那时我们并不责备刘伟这种朝秦暮楚的生活,却惋惜他在一群相貌平庸的女孩子中耽误了光阴。大家都希望他找一个真正匹配的女友,觉得这个系花很合适。
可是他们又分开了。这主要是因为两人以前都有许多崇拜者,习惯了被包围被仰慕的生活,习惯了施舍,一旦双方势均力敌,反而觉得失去了优越感。
这件事使我明白,在爱情上不能太匹配。匹配中往往潜伏着危机。
和系花分手后,一般女孩子虽然对他羡慕,却不满心生畏惧。在众人逃避的眼神中,传来一束坚定的目光,那就是王惠的眼睛。刘伟那时也厌倦了走马灯似的生活,他想要休息一下,就很自然地投到了王惠的怀中。
这种关系的实质,刘伟曾经告诉过她。他说:“我从前一直以为,每个女孩子都是一个新奇的世界。”
“现在呢?”她问。
“都他妈一样。”
王惠脸上出现难过的表情。
他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所有的爱情都是那么回事,你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无。无非是互相依赖而已。有的互相依赖生存,有的互相依赖取乐,还有的互相依赖着打发无聊。”
“咱们也是这样吗?”
刘伟肯定地说:“咱们也是这样。”
“那你干吗还找我?”
“就是因为是这样。”
王惠瞪着迷惑的眼睛瞧着他。
刘伟说:“如果不是明白了这一点,咱俩的事能长久吗?”
王惠明白了:“你可真够冷的。”
刘伟告诉我这些时,连我也不由从心里疏远了他。王惠却一面感到寒冷,一面紧紧地拥抱他取暖。爱情实在是说不清楚的东西。
刘惠玲带着我去找王惠时,王惠正在宿舍里垂泪。她说:“我早就知道,我们俩的事长久不了。”
“他跳楼以前什么也没有说吗?”刘惠玲问她。
“什么也没说。”
“一点儿迹象也没有?”
“他只是说他心里空得慌,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说,生命很轻。如果从楼上跳下来,一定会像一根羽毛,飘然而下,挺好看的。我说,那你就跳吧。没想到他真的跳了。我不该说这句话。\"
我耳边轰然作响。
(四)
最先看见刘伟跳楼的,是个工友。那是个农村姑娘,在食堂里当临时工。
那天卖饭时,她发现刘伟的眼神不一样,好象要出远门似的。她忽然感到恐惧,就跑到南楼下边,犹豫该不该上楼找他说些什么。她兜里装着他的一封信。我不相信那是一封情书。 可据别人说,那封信和他的死有关。那个工友拿着那封信,心里十分矛盾,正要上楼,看见他从四楼的窗口飞跃下来,开始像只小鸟,转眼变得十分庞大,重重地砸在地上,弹起来又落下,还呻吟了几声。
工友哭着找来了救护车, 把刘伟拉到了医院。
那个工友我和刘惠玲都认识, 个挺好的姑娘。 可是以她的社会地位和教养,不见得能吸引住刘伟。我不相信她和刘伟之间会产生什么故事。后来我看了那封信,仍然不相信就那么重要。比较可靠的猜测,是刘伟那几天正经历着一场精神危机,工友的事顶多不过是个诱因罢了。
上次跳楼的同学,家住农村。他们家祖祖辈辈只出了一个大学生,在村里荣耀得不得了。 四年大学,眼看就要毕业,却忽然跳了下去。事后竟然查不出原因来。
我那时入学刚一年,对这类事看得比较重,总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 总该有点原因呀!”
刘伟说:“没原因,没原因就是原因。”
“怎么会活得好好的,突然就想死呢?”我怎么也理解不了。
刘伟说:“等到你到了三年级,就理解了。”
“为什么?”
“因为那时你也活得不耐烦。”
“不耐烦就得死吗?”
我看见那个同学的母亲,哭得站也站不起来,坐在院子里哽咽着喊:“我的儿啊……” 眼睛不仅也酸楚起来。这个女人一生劳作,都是为了儿子生活美满,怎么会想到她的这些心血,在一个早晨就失去了意义呢!
刘伟说:“生和死都是人的基本权利,有什么好奇怪的? 想活就活,不想活就死,这是人的正常选择。”
那个同学的爷爷,拄着拐杖,守候着他的儿媳妇。他雪白的胡须飘动着,苍苍凉凉,一滴老泪怆然弹出。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80多岁的老翁要抱着孙子的骨灰回到村里,而孙子不是因为饥饿,不是因为战乱,不是因为疾病缠身,完全是为了一时的选择,就断送了性命。这怎么合理呢?
我不能同意刘伟的说法。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争论。
我说:“不管怎么说,这太残酷了。”
刘伟便举出 “庄子见空骷髅”的故事说服我。他说:“庄子游历到楚国,看见一个空骷蝼,就鞭子抽打骷髅问他死因,和你问的内容差不多:是因为战乱死的吗?是因为饥饿死的吗? 是因为得了瘟疫病吗? 骷髅不回答。庄子枕着骷髅睡了一觉,骷髅托梦告诉了他原因。”
“怎么说的?”
“骷髅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我不太相信庄子的鬼话,既然如此,他干吗不去享受南面王之乐而要著书立说呢?
我说:“他这话就是要人们逃避责任罢了。”
为了说服我,刘伟在图书馆里阅读了许多书籍:休谟的《论自杀》,杜克海姆的《自杀的社会研究》,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尼采的《善恶的彼岸》……刘伟实在不是个,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优秀,读了许多学术名著,在学术上有着特殊的执著。弄到后来,我差不多已经被他完全说服,
可他反而突然失去了兴趣,厌倦地说:“这些书说到底又能告诉我们什么? 我恨这个图书馆。图书馆就像人的腹腔,我们像一群蛔虫! 虽然我们吸收了人体的养料,却依然感到沉闷,压抑,与活生生的生活隔得很远。”
我想, 死的念头绝不是书给他的。因为在那些书里,热爱生命的道理要比鼓励自杀的观点多得多。
他面对那些书籍流露出的绝望感,在我脑子理一天比一天清晰。
(五)
我产生自杀的念头,是在上学期期末。那天晚上我无心看书,就到刘惠玲的宿舍里聊天。她洗澡去了。我翻着她床上一本弗洛姆的书等她。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说还没有吃饭,在宿舍里插了电炉子煮方便面。我觉得那本书十分无聊,抬头看她在宿舍里忙来忙去,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她别扭起来,就说: 我走了。
刘惠玲诧异地看了一眼, 答应着。
从刘惠玲宿舍出来,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路边一个摆小摊的,叫卖桔子,我买了六个,装在兜里边走边吃,没吃出滋味来,一摸兜竟然没了,奇怪自己吃得这么快。
正在这时,刘惠玲小跑着赶来。她以为我和她不高兴,挽着我的胳膊,说澡堂里看见一个女人,多么多么胖,用手笔划着。我听着她的笑声,感到心里很空漠。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连一点感觉也找不到,哪怕是一丝忧伤也找不到,在一片可怕的空白中走过了一道街市。
就在那个晚上,我闪过了自杀的念头。看着刘惠玲在身边说说笑笑,我理解了被众多女孩子围绕的刘伟。他的内心一定充斥着失败感。街市上灯火辉煌,马路宽阔,没有出路的感觉却那么强烈。我想起了刘伟说过的话:
“等你到了三年级,就理解了。”
我感到以前对他的反驳,是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最后一次见到刘伟,是在半个多月以前。那天我要到外语系一个老师家办点事儿,特意拉上了他。他和那老师很熟。
刘伟那时刚做了一笔生意,差不多把以前的亏损勉强补上,只剩下一百多顶凉帽还没卖出去。他把凉帽堆在铺上,和我到了那个老师家。
老师的爱人,也是本校教师。两口子下午都忙着写论文,孩子自己玩耍,不小心碰翻桌上的暖壶,烫了手。哇哇大哭。
老师发了火:“你干什么去了? 让孩子乱跑。”
老师的爱人争辩道:“孩子就在你眼前,你让他烫了手。”
“说好了你看孩子,该着你了,你不管。”
“我说先不要孩子,你偏要。”
“你这是什么话,光我一个人想要就能要吗?”
那个孩子楞在那里,不敢哭了。他没有想到父母谁都不想要他。
回到宿舍,刘伟发现床上的凉帽少了好些。再一看,楼道里到处飘着凉帽,每人带一顶,笑嘻嘻的。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第二天他就在校园外边租了一间房,搬出了宿舍。我知道后劝他说:“你这是何苦。大伙儿不过是开玩笑。那点帽子几个钱,还不如你两个月的房租多呢!”
刘伟不说话,在黑暗中躺着。
在我的印象中,刘伟一直挺随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我说: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他说:“我在想那个孩子。连父母也并不真心欢迎他。他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刘伟告诉我说,他母亲一生下他就把他放到了姥姥家,只在节日里去看看。直到上中学,他才回到父母身边 现在父母放假时派车来接他,也是联络感情的意思。
他在黑暗中坐起来,问我: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世界上来? 为什么要学习? 为什么要做生意?”
我说:“为了过好日子。”
“那为什么好日子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回答不出。
“也许,并没有人希望我来,就像那个孩子一样。也许,那天晚上我妈根本不想,不过是耐不住纠缠。一次不负责任的冲动,一次偶然的取乐,我就来了。我来干什么呢?”
他哭了。
大概就是在这以后,他去了工友那儿。他知道那工友很爱他,就在宿舍里听她说自己的身世。实际上,他并没有听见什么。后来,他突然拥吻了她。那女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那句最重要的话:“你爱我吗?”
他摇摇头:“不爱。”
一种被污辱的感觉袭上来,她脸倏地白了:“那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
她明白了:“你是在玩弄我。”
他真诚地说:“不是, 绝对不是。”
她猛扇了他一个耳光:“你就是。”
他捂着脸:“不是,真的不是。”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你得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他走了。
然后他就写了那封信。……
“这些天来,一种茫然的心绪缠绕着我,脑子里不时闪出死的念头。我觉得生命太轻太轻,每天早晨起来,就被空的感觉充塞着,我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做了那件事,不能理解自己。也许,我就是想让你骂骂我,想让你给我一个耳光。哪怕是拥有一个耳光,拥有一份难堪,也比这么空着强。你给予了我,使我打发了好几天无聊的日子。我该谢谢你”
那个工友哭了。我拿着那封信,感受着校园里的沉重。路灯静静地挥洒着自己的昏黄, 我看见校园里一对对情侣在树下窃窃私语,热烈的亲吻生从暗影中传来。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书页轻轻地翻动着。更远处的大饭厅,已经装饰了彩纸彩灯,玫瑰般的乐曲从舞会上传来……在这背景上,一个黑影从楼上飘然而下。于是,一切都溅上了鲜血。
我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老戴。那天晚上,我们俩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地回到宿舍。我们打开窗户,看楼下的那片漆黑。李明把我们从窗口拉开,给我们讲庄子“鼓盆而歌” 的故事:
“你知道吗?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去看他,看见庄子正蹲在地上,敲着洗脸盆歌唱呢! 人家那才叫圣贤。”
我说:“那好,我们也是圣贤。我们也唱!”于是宿舍里七个同学,一起敲着脸盆唱起歌来。
(六)
匆匆忙忙往黄泉路上奔跑的刘伟,被医生救治过来。我们到医院看他时,他嘴歪眼斜,下肢完全瘫痪,上肢只有左胳膊勉强可以活动。看见我们,他咧开嘴笑了,一缕口水从嘴角亮晶晶地流出来,我打了个寒战。这是怎样惨烈的失败,简直比死还可怕。我真渴望他再有一次勇烈的行动,然而他确笑得真实。
过了一段,他出院了。回到家里,给我们寄来一封信。那信是他亲笔写的,每个字都有核桃那么大,歪歪扭扭,大意是说,他生活得很好,只是想读书。他让我帮他借杰克·伦敦的一篇小说,内容是写一个人在荒野里历尽艰险,在饥饿中与一只狼争夺一块食物的故事。那篇小说我读过,叫《热爱生命》。
我买了那本书,放假时托王惠带给他。
王惠告诉我说,他生活得很好,脸上白净红润,闪着光泽,比健康人气色还好。他每天
早晨起来学习英语,上午试着翻译英国的一篇通俗小说,下午看医学书,写自己的回忆录,已经写了一万多字,每个字都像核桃那么大。晚上看电视,有时还给邻居家的孩子辅导英语。他现在的口齿已经清楚多了。
前些日子,他母亲争取到一个名额,到日本考察,家里只剩下他和他爸爸。那天他爸爸中午要参加一个什么仪式,早晨上班时,给他把书,纸,笔,墨,大小便桶,录音机等都放在身边,整整围了一圈儿。
到了中午,他觉得饿了,才发现忘了给他准备吃喝,饥渴的感觉一下子强烈起来。自从瘫痪以后,刘伟的消化系统特别好,仿佛要以肠胃的运动来代替四肢的运动。他坚持着,肚子里响得越来越厉害。到了中午,他又渴又饿,实在不能坚持,看见旁边窗台上有个瓦罐,那是他爸爸第二天浇花用的一罐生水。屋里只有这个水罐离他最近,就把听诊器上的胶皮管子拔下来,一下下地往罐上甩,管子短一点儿,够不到。他出了一身汗,坐在床上喘息。过了一会儿,他渴得更厉害了,索性把身体从床上挪到椅子上,再够。
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脸上摔出一个口子,流着鲜血。胶皮管摔出老远。他躺在地上喘成一团,眼睛里泛着绿色的莹光。他盯着那个水罐,把椅子靠住墙,翻过身来一点一点地扶着椅子往上爬,他的右手在椅子上艰难地支撑着,左手哆哆嗦嗦地伸过去,只差五六公分,差二公分,差最后一点点,他终于抓住了那个瓦罐的提手。他笑了,大大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往下提。他的手没有力量,提不动。
瓦罐里其实只有半罐水,可在他提来有千斤重,仿佛提着整个生命。他提不动,提,提不动。提。他的脸紫涨着,眼睛鼓了出来,他屏住呼吸,使出最后的力气,终于把瓦罐提了起
来。这时他眼前一黑,“嗡”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来,但手里仍然牢牢地抓着那个把手,瓦罐摔在地上,成了一堆碎片……
当王惠和他爸爸走进屋里,他正趴在地板上,吸吮着瓦罐里撒下的水。他痛痛快快地喝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是怎样一种生的勇烈啊! 当王惠把这些告诉我们时,宿舍里的人都沉默了。我们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松地谈死。
十多年前,我在大学的校园里读阿宁的这篇小说。十多年后,读到《热爱生命》时,它又从我的记忆里复活。于是从网上搜索得之。
活着便是奇迹。今天报纸上都载了这样一条新闻:两个俄罗斯漂流者25天里靠喝河水生存下来。
敬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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