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Ｊｏｕｍａｌ ０ｆ Ｑｉｑｉｈａｒ Ｕ Ｖｅｒｓｉｔｙ（Ｐｈｉ＆Ｓｏｃ Ｓｃｉ） ２０ｏ９年５月 Ｍａｖ ２００９ ●文学・语言 论萧红小说中的大地母亲原型 王忠义，王金茹 （吉林师范大学宣传部、东北文化研究中心，吉林四平１３６ｏｏｏ） ［关键词］集体无意识；后花园；大地母亲原型 ［摘要］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不仅仅是源于东北作家群的文学史意义，更在于她作品中所 蕴藏的丰厚意蕴。她在关注人类生存状态、意欲启示改造国民灵魂的同时，还十分重视传达个体的生命体验与 民族心理积淀，这令她的作品不断地呈现出强大的神话原型意象，大地母亲原型便是其中之一。 ［中图分类号］Ｉ２ｏ６．６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ｌ０ｏ８—２６３８（２００９）Ｏ３—００７５一ｏ３ ｏｎ Ｐｍｔ０ｔｙｐｅ Ｏｆ Ｍ０ｔｈｅｒ Ｅａｒｔｈ ｉｎ ｘｉａｏｈｏｎｇ’ｓ ＮＯＶｅｌｓ 、～ Ｇ ２ ｏｎｇ—ｙｉ，、ＶＡＮＧＪｉＩｌ—ｒｕ （Ｃｅｎｔｅｒ ０ｆ Ｎｏｒｔｈｅａｓｔ Ｃｕｌｔｕｒｅ Ｓｔｕｄｉｅｓ，Ｊｉｌｉｎ Ｎｏ珊ａｌ Ｕｎｉｖｅｒｓ ，Ｓｉｐｉｎｇ １３６Ｏ０ｏ，Ｃｈｉｎａ） Ｋｅｙ ｗｏｒｄＳ：ｃ０Ⅱｅｃｔｉｖｅ ｕｎｃ０ｎｓｃｉｏｕｓｎｅｓｓ；Ｂａｃｋ Ｇａｒｄｅｎ；Ｐｍｔｏｔｙｐｅ ０ｆ Ｍｏｔｈｅｒ Ｅａｒｔｈ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ｘｊａｏ Ｈ０ｎｇ ｈａｓ ａ ｓｐｅｃ蹦ｐ０ｓｉｔｉ０ｎ ｉｎ ｔｈｅ ｌ１ｉｓｔｏｒｙ ０ｆ ｍｏｄｅｍ Ｃｈｉｎｅｓｅ ｌｉｔｅｒａｔｕｒｅ．Ｉｔ ｉｓ ｎｏｔ ｏＩＩｌｙ ｂｅｃａｕｓｅ ０ｆ ｔｈｅ ｌｉｔｅｒａｔｕｒｅ ｌｌｉｓ－ ｔｏｒｙ ｓｉ 击ｃａｎｃｅ ｏｆ也ｅ铲ｏｕｐ ｗｒｉｔｅｒｓ ｉｎ ｎ０ｒｄｌｅａｓｔｅｍ Ｃ｝ｌｉｎａ，ｂｕｔ ｂｅｃａｕｓｅ ０ｆ ｔｈｅ ｃｈ ｍｅａｎｉｎｇｓ ｃｏｎｔａｉｎｅｄ ｉｎ ｈｅｒ ｗｏ ｓ．ｓｈｅ ｐａｉｄ ｃｌｏｓｅ ａｔｔｅｎｔｉｏｎ ｔｏ ｈ岫ａｎ ｌｉｖｉｎｇ ｃ０ｎｄｉｔｉｏｎｓ ａｒＩｄ ｉｎｔｅｎｄｅｄ ｔｏ ｒｅｍａｋｅ ｔｌｌｅ ｓｐ ｔｓ ０ｆ ｃｉｖｉｌ ｐｅｏｐｌｅ．Ａｔ ｔｈｅ ｓ锄ｅ ｔｉｍｅ，ｓｈｅ ａｌｓｏ ａｎａｃｈｅｄ ｇｒｅａｔ ｉｍｐｏ卜 ｔａｎｃｅ ｔｏ ｔ量ｌｅ ｔｒａＪｌｓｍｉｓｓｉ０ｎ ０ｆ ｉｎｄｉｖｉｄｕａｌ ｌｉｆｅ ｅｘｐｅｒｉｅｎｃｅ ａｎｄ ｎａｔｉｏｎａｌ ｐｓｙｃｈｏ１ｏｇ）ｒ ａｃｃ啪ｕｌａｔｉｏｎ，ｗｈｉｃｈ ｍａｌ【ｅｓ ｔｈｅ ａｐｐｅａｒ肌ｃｅ ０ｆ ｓｔｒｏｎｇ ｍｙｔｌｌ ｐｒｏｔ０ｔｙｐｅ ｉｍａｇｅ．Ｐｒｏｔ０ｔｙＦＩｅ ０ｆ Ｍｏｔｈｅｒ Ｅａｒｔｈ ｉｓ ｏｎｅ ０ｆ ｔ｝Ｉｅｍ．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后花园”早已成为人性自由张扬、 才能更深入更贴切地解读作品。 当我们以这种宏观的视角 去考察萧红的小说时，就会更加理解为什么文学史把萧红归 为东北作家群的突出代表，更有甚者，把萧红纳人了抗日作 家一类中。如果说从作品的主题意义上去考察，《呼兰河 情感自由渲泄的象征之所。无论是《诗经》中青年男女的秘 密幽会，还是才子佳人演绎的“私订终身”，这一切都离不开 “后花园”这一特定场景，譬如张生、崔莺莺的爱情、杜丽娘 对性的憧憬、宝黛之恋等等。到了近现代，特别是２０世纪二 三十年代，废名笔下的“竹林”、“桃园”世界，沈从文笔下的 “边城”世界，都为读者描绘出一个宁静温馨、美丽淳朴的人 传》与老舍的《四世同堂》一样都是在民族危难之际对自身 文化、历史环境的检验和对新的觉醒意识的期待、呼唤，是暗 合启蒙与救亡这一历史使命的。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在 反映改造国民灵魂的同时，更多地传达了她对人类生存状态 生理想的“后花园”。而与之同时代的萧红，更是多次在作 品中写到“后花园”这个在她生命中有着举足轻重意义的场 所，细细探究就会发现，萧红笔下的“后花园”，与其他人的 又不太一样，因为这个“后花园”具有着多重复杂的意蕴。 的焦虑与凝视。萧红重视个体的生命体验，更多的是从个体 叙事人手，以人类学的角度去关注人，探求人在一定历史时 期的生命本相与生存状态。她追求人物真实生活与内心的 表达，让人物原生态地呈现，所以其作品文化批判意味由此 加重，当文化批判与她个人内心体验中最丰富、最切身、最细 加拿大著名文化人类学家诺普・弗莱强调，文化传 统对文学研究的重要作用，认为不能把每部作品都孤立起来 看，而要把它置于整个文学关系中，从宏观上把文学视为一 腻的部分水融起来时，她的作品便呈现出深刻的主题内 涵与艺术张力。所以有人认为，萧红的《呼兰河传》正是继 鲁迅之后与沙汀、张天翼、老舍、钱钟书、曹禺及七月派、 区部分作家的创作一同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审美内涵，使 体。每一位作家的艺术创作都离不开他所生存的文化传统， 只有把文学作品放回到其所产生的文化传统、文化语境中， ［收稿日期］２００９一Ｏｌ一１１ ［作者简介］王忠义（１９６８一），男，吉林师范大学宣传部，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作者简介］吉林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吉教科文合字［２ｏ０６］第自ｌ７号） ７６ 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之步入世界文学之林。＂ 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 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萧红与中国现代文学还有一个割不断的联系就是，她的 作品中同样也出现了漂泊和原乡这两个文学母题。在中国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 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 现代文学史上，漂泊和原乡是有着精神联系的两个文学母 题，隐含着离家与返乡的模式。漂泊是作家主动离开家为某 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 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萧红《呼兰河传》 这是一个多么自由自在的世界！这种灵性的与生 种信念而出走，是一种不知何处是归宿而向前走的自觉选 择，而原乡情结则是由于作家在漂泊中出现自我认同危机， “由过去找寻现在，就回忆敷衍现实”，【４ 在对故乡的记忆中 建构着心理补偿、文化皈依和精神救赎的乌托邦神话。 萧 红在追寻自由人格的同时也割断了与传统家族的联系， 命的舒展只有在母亲的羽翼下才能够实现。“后花园”就是 这些小生物的家，大地就是他们的母亲，作家在他们身上寄 托着自己的人生理想——渴望拥有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温 所以她的作品中呈现出强大的“背弃一逃离”情节结构模 式，【６ 但在逃离中她又渴望拥有一个精神家园。她在义无反 顾地与旧家庭决裂后，故乡在她心中便成为永远的痛。前期 作品中关于故乡的描写都是从批判的角度展开的，如在《家 族以外的人》中，有二伯这个无儿无女的孤老人，在“我”家 呆了一辈子，尽管他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从字里行 间可以看出他仍不失为一位善良质朴的老人，他在“我”家 地位最低，没有人爱他关心他，他已经又老又病了，父亲却还 对他施以拳脚，文中写到有二伯想离开这个家但又实在没有 去处，只能忍气吞声留下来了。这个家在萧红笔下是多么冷 酷无情！但同样是这个家，在萧红后期作品中却呈现出另一 番情景。在《小城三月》中，父亲的形象变成了“开明的绅 士”，他支持儿女去读书，领着孩子们在家里开“音乐会”，对 男孩女孩们在一起玩也不，这种宽松融洽的家庭氛围与 前期作品所呈现的“家”的形象迥然不同，实际上这是作家 对家的心理变化的一种写照，走累了的作家开始怀念家的温 暖与后花园的静谧了。 ． 说到“后花园”之于萧红的意义，决不是“还乡”与“精神 家园”就可以一言以蔽之的。萧红写到“后花园”时，她的笔 仿佛具有了魔力，那些花花草草、小黄瓜大倭瓜仿佛都有了 灵魂，直逼人内心中最柔软最脆弱处，这种亲切、温暖的感觉 从何而来呢？弗莱认为文学是“移位”的神话，因为神话表 达了所谓的“原始人”的欲望和幻想，而科学和理性的兴起 使“原始人”的欲望和幻想受到压抑，神话在趋向消亡的过 程中“移位”（即今天所说的变形）为文学而继续存在。这样 文学中社会性因素便有了一个最基本的共性，即对原型的摹 写。【２ 而原型作为存在于现代人心中的集体无意识，正是那 些远古遗存下来的人类种族心理的的积淀，是每个社会时代 都不可避免地要做出的对史前社会的回声。它深埋在作家 内心，是一种先天地由遗传保留下来的普遍性的精神机能， 当创作欲望升起的时候，这种潜意识便也随之出现。 根据神话原型批评理论的创始人之一卡尔・荣格所归 纳的原型意象来看，萧红笔下的“后花园”是对大地母亲原 型的再现。荣格认为表现母亲原型的意象有大地、幽静的树 林、平和的大海、潺潺的流水、耕地、花园、岩石、山洞、井等， 甚至所有包容性的器具和小兽，也都与母亲原型密切相关， 如此看来，萧红在创作中着实呼应了人类对大地母亲原型的 渴望。看看她在作品中的描写便知。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乌上了天似 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 暖的家。当作家自身的渴求与积淀在她潜意识深处的种族 记忆相融合时，她的创作就会不可避免地而且是不断地呈现 出原型意象了。 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 后花园五月里就开花的，六月里就结果子，黄瓜、茄子、 玉蜀黍、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红柿，还有爬着蔓子的倭瓜。 这倭瓜身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而后从墙头它出去了，出到 院子外边去了。就向着大街，这倭瓜蔓上开了一朵大黄花。 ——《后花园》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 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大好看。 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 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茸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 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 绿，新鲜漂亮。…… 一到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房子里的 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 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且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 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 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却 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 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呼兰河传》 这段描写也颇富象征意蕴，无论是黄瓜、茄子、玉蜀黍、 大倭瓜，还是蜂子、蝴蝶、蜻蜓、蚂蚱和“我”，都是自由自在 的生命，都是生活在母亲怀抱中的快乐的孩子，作家反复使 用“后花园”这个典型意象，正是在重复着大地母亲这个古 老的神话原型。除此之外，在其他一些作品中也有体现。 如： 在院心空场上的草丛里边站了一些时候，连自己也没有 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叶咬在嘴里。白天那些所熟识的 虫子，也都停止了呜叫，在夜里叫的是另外一些虫子，它们的 声音沉静，清脆而悠长。那埋着我的高草，和我的头顶一平， 它们在我的耳边唱着那么微细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听 到还是没听到。——《家族以外的人》 这段文字同样潜隐着大地母亲的形象，是这草丛保护了 “我”，使“我”没有被现实中的母亲所发现，免去一顿打骂。 具有同样意蕴的事物还有后花园旁边的磨房和储藏室，磨房 是“我”和孩子们偷偷烧鸡蛋吃的地方，是一处能躲开大人 的视线无忧无虑玩耍的场所，它的保护性与包容性具有极强 的母性特征。而储藏室则是“我”发现的另一个宝地，当后 第３期 论萧红小说中的大地母亲原型 ７７ 花园被冰雪封闭了的时候，储藏室便成为“我”的乐园，“这 里边是无穷无尽地什么都有，这里边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像 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这样多！而且样 样好玩，样样新奇”，在“我”的心中这里就成了仅次于后花 曲的文学表达了。 追溯后花园意象的历史，应该从神话说起。早在古神话 中就多有记载： 园的让人快乐的源泉。在这里，能让孩子快乐放松的事物都 具有着母爱的情怀，尽管它们不是人物，但却具有了人的灵 性，更确切说是具有了母神的光辉，这便是母神崇拜在文学 作品中的变形反映。 “后花园”意象为萧红所衷爱还有两个原因不容忽视。 一《山海经・大荒南经》：“帝舜生无淫，无淫降处，是谓巫 民。巫民盼姓，食谷，不绩不织，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 歌舞之鸟，鸾乌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 《山海经・海外西经》：“诸夭（沃）之野（沃民是处），鸾 鸟自歌，凤鸟自舞。凤凰卵，民食之；甘露民食之，所欲自从 也。百兽相与群居。” 是在现实生活中，萧红的童年中有大部分时问是在她家的 后花园中渡过的，后花园是她童年快乐生活的发源地和见证 人，她不止一次地提到后花园与老祖父，在她的心目中，老祖 《列子・汤问篇》：“其国名日终北，……人性婉而从物， 不竟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 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地温湿，不织不衣； 百年而死，不夭不病。” 这三则神话中所描述的美丽图景可以说是我国古代劳 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有人说这是人类对母系氏 族生活的一种“回归”的渴望，也有人说，这是人类为自己在 世俗社会之外营造的一个精神家园，个人以为，这其中实际 上蕴含着一个古老的原型：伊甸园情结。经过世世代代的传 承与淘洗，便沉淀为民族文化心理中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与 之相呼应的还有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但通过比较我们可以 发现，陶氏笔下的乐园是没有阶级剥削和政治压迫的清明社 会，与“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 不耕不稼；土地温湿，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这样的 极乐世界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桃花源中我们看到的是“有 父与后花园是她有关美好生活记忆的惟一凭证，她不仅在散 文中一次次地写到老祖父，更在小说中为老祖父留下了重要 的笔墨：“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 也不可缺少的了。…‘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无限的欢 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 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 恶色，和祖母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 何况又有后花园！”谁都知道，童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所扮演 的角色与意义，童年的记忆有时便成为这个人终生的心理情 结，“后花园”在萧红的心中就具有这一特殊的情感意义。 “后花园”之所以在萧红的创作中频频出现，还有一个 重要原因就是萧红潜意识中存在“仇父”心理，所以她总觉 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这在她的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她 的第一篇小说名为“弃儿”，不言而喻，作家是在借文中的 “弃儿”来隐喻自身。后来她在《失眠之夜》中写道：“家乡这 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 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人的之前，‘家’在我就 序”，是一种无为而治的“怡然”，是一种暗含着伦理道德的 世界，而在古代神话中，那种“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的“平等 和谐”的社会形态、“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的自由婚恋状态、 “百年而死，不夭不病”的自然生态平衡状态无不意味着人 类终极理想的范式，在这里体现的是原始初民的一种自由、 理想的生活状态，是一种没有经过制度磨洗的原初的状态， 等于没有了。”之后，她又写了《离去》、《离去・续》、《出 嫁＞、《搬家》、《蹲在牛车上》（后改名为《皮球》）、《逃难》等 作品，这些篇名就隐含着作家与“家”的疏离感，更不必说内 容了。在《祖父死了的时候》这篇文章中，她这样写道：“我 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象他死了就 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 住或铁丝绞住了。”由此可见，家的温暖在萧红的心目中止于 老祖父与“后花园”，这也便是为什么她宁可流浪在外也不 愿回家的深层原因吧！可是，不愿回家不等于她没有对家的 这样的状态与母亲的怀抱多么相似！这些典型经验经过漫 长的历史沉淀便与原始初民的女神崇拜意识融合在一起，形 成了新的被置换变形了的大地母亲原型。谁都知道，女神象 征生育，象征大地，象征收获，是一个民族生命力的体现，受 到广泛的崇拜，她渗透着人类祖先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几多 的欢乐与哀伤，而这种“共有的神话”所创造出的“地母”形 象，反过来又反映了人类对大地母亲生养万物的崇拜之情。 看看作家萧红对“后花园”的描写便知一二了。 渴望，通过分析我们发现，萧红将这种渴求转化为更深沉婉 ①本文所引萧红作品原文皆出自于《萧红全集》（上、 ［１］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Ｍ］．北京：人民出版 社，１９９８：５５８． 下），哈尔滨出版社１９９１年出版。 １９９８：２２６． ［参考文献］ ［５］李晓华．沉重心灵的轻盈舞蹈——萧红小说意象论 ［Ｄ］．华侨大学文学院，２ｏｏ７． ［２］弗莱．批评的剖析［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２ｏｏ２． ［６］王金茹．萧红小说新论［Ｊ］．吉林师范大学学报， ２００５（２）． ［３］王富仁．鲁迅对古老文化传统的现代化调整［Ｊ］．中 国，１９８６（９）． ［７］袁柯．中国神话史［Ｍ］．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１９８８：２０２． ［４］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Ｍ］．北京：三联书店， （责任编辑李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