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诗句的写作年代分别在“戊戌三朝”之后的一年到二十六年,它们不再一味用“拈须”之典,但形容苦吟的状态则一如从前,至少绝不是“浏浏焉”、“未觉作诗之难也”!杨万里于开禧元年也即他去世之前一年秋季作《夜读诗卷》(《诚斋集》卷四二)云:
幽屏元无恨,清愁不自任。两窗两横卷,一读一沾襟。只有三更月,知予万古心。病来谢杯杓,吟罢重长吟!
论者皆认为这是诗人对于平生创作的总结,甚确。诗人临终前念念不忘并深恐后人不解的,难道不正是他在诗歌艺术上惨淡经营的一番苦心吗?这种心态与唐代的苦吟诗人贾岛的“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注:见《全唐诗》卷五七四,又《唐才子传》卷五。)又有什么不同呢?后人往往只注意杨万里自序中关于“浏浏焉”的夸大之语,遂认为他后期作诗挥洒如意而全不费力,其实是与事实不完全符合的。
三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确定杨万里诗风的转变其实是一种缓慢进行的渐变,而不是像他本人所夸张的“忽若有悟”式的突变,“戊戌三朝”只是这个转变过程中较为关键的一个环节而已。那么,杨诗在“戊戌三朝”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呢?这与“诚斋体”的形成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试从两个比较明显的视角来进行观察。
从上表可知,杨万里诗的各种体裁中,七绝一体独占一半,它是“诚斋体”最重要的载体。同时又可知,在杨诗各集中,《荆溪集》、《西归集》、《南海集》三集七绝的比重最大。也就是说,从淳熙四年(1177)四月到淳熙九年(1182)六月的五年中,是杨万里最倾心于七绝这种诗体的时期。(注:淳熙九年(1182)七月,杨万里丁母忧,停止作诗两年多。淳熙十一年(1184)十月至十四年(1187)六月,杨万里在临安任职,此期诗作编为《朝天集》,由于此期内作应制诗甚多,较少有性情之作,故而七绝的比重也随之下降至最低点,至《江西道院集》又恢复常态。)不妨认为,以“戊戌三朝”为标志的杨诗之变化,
七绝比重的增加是一个重要内容。
我们知道,在五言、七言诗的各种体裁中,七言绝句是最易写得活泼生动的`一类。它既不像律诗那样会因对仗而造成严谨乃至板滞,也不会像古风那样需留意章法之安排。甚至与五言绝句相比,七绝也因便于安置语气虚词等因素而更显灵动多姿。杨万里模仿前人的最后两个阶段是“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当与七绝的诗体特征不无关系。杨在“戊戌三朝”那天的“口占数首”没有留存下来,但《荆溪集》中题作《戊戌正月二日雪作》的二首以及其后的几首诗都是七绝,而且《荆溪集》卷一的100首诗中,七绝竟多达85首,即可证明七绝确是杨万里创造“诚斋体”时最钟情的诗体,所以我们从七绝来探索“诚斋体”的形成,也许是比较合宜的。
然而应该指出,早在“戊戌三朝”之前很久,杨万里就已经写出很好的七绝了,例如:
卷一《过百家渡四绝句》之四:“一晴一雨路干湿,半淡半浓山叠重。远草平中见牛背,新秧疏处有人踪。”(隆兴元年1163)
卷三《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之一:“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乾道二年1166)
这两首诗常得后代选家之青睐,细读起来,前一首通首对仗,写景精丽,分明还有王安石绝句之风味,尚不算是“诚斋体”的代表作。后一首则风格愈趋活泼,已呈杨诗自家面目。及至“戊戌三朝”前后,这类作品便大量涌现了,例如:
卷七《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已有蜻蜓立上头。”(淳熙三年1176)
卷八《入常山界》:“昨日愁霖今喜晴,好山夹路玉亭亭。一峰忽被云偷去,留得峥嵘半截青。”(淳熙四年1177)
卷十一《冻蝇》:“隔窗偶见负暄蝇,双脚挼挲弄晓晴。日影欲移先会得,忽然飞落别窗声。”(淳熙五年1178)
卷十一《寒雀》:“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弄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淳熙五年1178)
卷十三《宿灵鹫禅寺》:“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终夜鸣。
流到前溪无半语,在山做得许多声!”(淳熙六年1179)
卷十三《过石磨岭岭皆创为田直至其顶》:“翠带千环束翠峦,青梯万级搭青天。长淮见说田生棘,此地都将岭作田!”(淳熙六年1179)
卷十四《戏笔》:“野菊荒苔各铸钱,金黄铜绿各争妍。天公支与穷诗客,只买清愁不买田!”(淳熙六年1179)
其次,杨诗从自然景物中汲取灵感的倾向加强了。应该指出,在现存杨诗中,重视以自然景物为诗材的倾向是始终存在的。《江湖集》中便有许多写景的好诗。然而当时杨万里更注意的是细参前人的诗歌艺术,所以当他提笔作诗时,心中首先涌现出的倒是前人的好语妙句,他说:“句中池有草,字外目俱蒿。”(注:《和李天麟二首》之一,《诚斋集》卷四。)周汝昌先生以为下句“关系忧世爱民”(注:《杨万里选集》引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3页。),我觉得虽然“蒿目”出于《庄子·骈拇》“蒿目而忧世之患”,但“蒿目”本身仅有“目乱”之意,与“忧世”并无必然关系。杨诗全篇大意只是说诗法,此联也只是说作诗应细琢字句,又须使风格清新,这正是当时杨万里作诗的特点。于是,当他描写春雨时,首先想到的是杜诗中的名句:“未爱少陵红湿句,可人却是道知时。”(注:《又和春雨》,《诚斋集》卷三。)当他描写鸟语花香的春景时,竟先想到江西诗法:“参透江西社,无灯眼亦明。”(注:《和周仲容春日二律句》之二,《诚斋集》卷三。按:上述二诗作于乾道三年(1166)。)当他咏梅时,首先注意的是前人咏梅名篇的原韵,写出了《次秦少游梅韵》、《次东坡先生蜡梅韵》。当他咏雪时,又对欧、苏的“禁体”大感兴趣,写了《次东坡先生用六一先生雪诗,律令龟字二十韵,旧禁“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等字,新添“访戴、映雪、高卧、啮毡”之类,一切禁之》。总之,自然景物并未直接与诗人的心灵发生碰撞,而是首先经过前人诗歌的中介才产生灵感。这样,前人的成作就给他的写作设置了重重叠叠的障碍,他常常为如何借鉴前人并有所突破而苦恼。“学之愈力,作之愈寡”,正是其窘迫之状的生动写照。随着杨万里逐步摆脱前人的影响,他对自然的直接感知力也在增
长,请看其自述:
卷五《送文黼叔主簿之官松溪》:“此行诗句何须觅,满路春光总是题。”(乾道五年1169)
卷五《春日六绝句》之三:“诗人元自懒,物色故相撩。”(乾道五年1169)
卷五《半山小憩》:“江山岂无意,邀我觅新诗。”(乾道五年1169)
卷六《长句寄周舍人子充》:“老穷只是诗自娱,春色撩人又成句。”(乾道六年1170)
卷六《二月望日》:“海棠著意唤诗愁,桃李才开又落休。”(乾道七年1171)
显然,这种写作倾向合乎逻辑的归宿便是“万象毕来,献予诗材”。于是到了淳熙六年(1178),也就是“戊戌三朝”的次年,杨万里便信心百倍地宣称:“笔下何知有前辈!”(注:《迓使客夜归》,《诚斋集》卷十。)并进而把自然景物“一时唤入诚斋集”(注:《晓经潘葑》,《诚斋集》卷十三。)了。绍熙二年(1191)姜夔赠诗给杨万里说:“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山川怕见君。箭在的中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注:《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姜白石诗集笺注》卷下。)对杨万里取材自然的诗风作了高度的肯定。以自然为诗歌题材的渊薮,以自然为诗歌灵感的源泉,这是“诚斋体”的主要特征。然如上所述,杨万里进入这个境界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渐变过程的。而其转变的关键时期则确实是在“戊戌三朝”前后。
以七言绝句为主要的载体(注:当然“诚斋体”并非只体现于七绝,杨的七古与七律也颇能体现其风格特征,兹不详论。),以自然为主要题材,这并不是“诚斋体”的全部内涵。但毫无疑问是这种活泼诗风的重要特征。如上所述,这两种倾向在杨万里的创作道路中都是逐渐形成的,以“戊戌三朝”为标志的那个时期,即杨万里51岁至56岁的那五六年间,确是其独特诗风形成的关键时刻。对此,杨万里是有充分的自觉的,于是,当他在十来年之后为收入该期作品的《荆溪集》等诗集作序时,便特别强调了“戊戌三朝”在其诗风转变中的里程碑
意义。当然,这种说法是过于清晰,不无夸张的,但在大体上却是可信的。我认为,当我们试图通过分析扬诗来把握“诚斋体”时,固然应注意到其全部作品,但分析的主要对象则应是作于“戊戌三朝”前后的《荆溪集》等几个集子,那是解开“诚斋体”奥秘的关键。 拓展阅读:
1、《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2、《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3、《过杨村》
石桥两畔好人烟,匹似诸村别一川。 杨柳荫中新酒店,葡萄架下小渔船。 红红白白花临水,碧碧黄黄麦际天。 政尔清和还在道,为谁辛苦不归田? 4、《好事近》
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 不是诚斋无月,隔一林修竹。 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 未是秋光奇绝,看十五十六。 5、《寄陆务观》
君居东浙我江西,镜里新添几缕丝。 花落六回疏信息,月明千里两相思。 不应李杜翻鲸海,更羡夔龙集凤池。 道是樊川轻薄杀,犹将万户比千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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